庄子行走在山中,看见一棵大树,枝叶繁茂却不笔直。
伐木工就在这棵树下歇息,但没有人想去砍伐它。
为什么呢?
伐木工说:“没什么用处。”
庄子感慨道:“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!”
这棵大树,因为不成材、没有用,所以免遭砍伐,幸存下来。
也许,庄子想告诉我们,人生活在乱世中,要让自己变得“无用”,才能免祸自保。
可是,故事到这里只讲了一半。
顺治年间的事。
某地有座寺庙举行活佛升天仪式。对于普通信众来说,这是见证得道高僧坐化,并祈望受其护佑的机会。
当天寺庙就涌进了上万人,烧香的烧香,拜佛的拜佛,捐献的捐献。
一位姓邢的秀才也跟在人群中,去看热闹。
只见升天的活佛坐姿端正,整个头颅也端端正正的,不愧是得道高僧的模样。
活佛正被众僧人扛上香台,准备焚化,邢秀才突然想起,这名活佛的样子他见过。
于是赶紧报官。
官差赶到,现场查验,发现活佛的莲花座上滴满鲜血,一根铁条从肛门直贯头顶。
经过审讯,寺庙主事者承认,焚烧升天的“活佛”是为了获取大众布施香火钱,如果不用铁条贯穿他的身体,那他死后头就会歪向一边,不能端正坐立,不符合大众心目中得道高僧圆寂的样子。
一个残忍的骗局就此被拆穿,恶僧们也全部被绳之以法。
可是,故事到这里只讲了后半段。
两天前的黄昏时分,邢秀才散步经过寺庙,听到有人哀号:
“我不愿作佛。”
邢秀才爬上一棵树,暗中窥看。
寺庙后院内,一群僧人围着一个僧人,对他合掌行礼,祝他早升西天。
那僧人的身旁,赫然放着:
一根铁条。
康熙年间,河北献县出了一个“野心家”,名叫胡维华。
胡维华颇有家财,手下聚集了一帮人。他打算利用这帮人起义,攻打京城。他的设想是兵分两路,一路直接进抵京城;一路则占领天津,夺取一些海船。
这堪称妙计,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——如果京城起义成功,天津的人马便可北上,充实兵力;如果京城起义失败,则可奔往天津,登船入海逃走。
然而,胡维华尚未发动起义,便走漏了风声。
那天,他正在给属下的人分配官职,并承诺事成之日,大家都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。
突然,朝廷的官军赶到,把胡维华的据点围了个水泄不通。
放火!
为首的官员一声令下,把困在里面的“叛军乱党”全部烧死了。
胡维华一家因此族灭。
可是,故事到这里只讲了后半段。
话说有个姓胡的商人很有钱,喜欢接济穷人,做点善事。
某日,胡商人看到隔壁村老儒生张月坪的女儿,心动不已,久久不能忘却,便跟张月坪开口,想讨其女儿做妾。
张月坪品行端正,为人传统,怎么可能让自己的女儿给人家当妾,于是一口回绝。
胡商人没办法,只好岔开话题,说家中缺一坐馆先生,想聘请张月坪担任。这下,张月坪答应了。
随着时间流逝,胡商人与张月坪越发熟络。其间,胡商人出钱出力,帮助张月坪解决了许多生活难题。
张月坪的父母不知何故死在辽东,多年来灵柩就一直停在辽东,张月坪经常为此事叹息。胡商人知道后,立马拿出一笔钱让他将二老的灵柩从辽东迁回献县,还专门赠送了一块坟地。
事有凑巧,某次,张月坪的仇家被发现死在张月坪家的田地里,官府想以谋杀罪为此案定性。胡商人千方百计替张月坪作无罪申辩,终于使张月坪获得释放。
一天,张月坪向胡商人告假,原因是张月坪的妻子要带女儿回娘家,而其三个儿子都还小,所以他需要回家照看几天。
胡商人爽快地答应了。
于是张月坪简单收拾东西回家,并约定等其妻、女从娘家返回后,他再回胡家任教。
谁知当天夜里,张月坪家突发大火。
他和三个儿子想逃生,却发现大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,怎么也打不开。四人活活被烧死。
胡商人十分震惊,热心地代为料理后事,还时常接济张月坪的妻女。
时间一长,胡商人流露出想娶张女为妾的意思,张妻感激其素来的恩惠,想要答应,无奈女儿还是不愿意。
深夜,张女梦见父亲张月坪。
在梦里,张月坪对她说,那把大火是胡商人的家丁放的,大门也是胡商人让家丁锁上的。但是,张月坪还是让她嫁给胡商人为妾。
“你若不嫁,我这心里始终郁结,无法舒畅。”张月坪托梦说。
张女于是嫁给了胡商人。
一年多后,她为胡商人生下一个儿子。没多久,她本人就病逝了。
胡商人很喜欢这个儿子,为他取名:
胡维华。
乾隆年间,浙江平阳县来了个县令,名叫朱铄。
朱铄为官酷烈,审案凶狠。他痛恨妇女犯案,遇到牵涉妇女的案子,必定要引到奸情上去审讯。
他尤其痛恨娼 妓,拷打妓 女时,必用刑杖直抵其下阴,使其肿溃数月,还说:“看你如何接客!”
在其高压治下,平阳风气转淳,朱铄颇为得意,自称“铁面冰心”。
任期满后,朱铄升任山东别驾,带着家眷赴任途中,投宿茌平的一家旅店。
这家旅店有点怪,其中一栋楼的客房全部紧锁,不对外接客。
朱铄问店主何故如此。
店主说:“这楼中有妖怪,已经多年未曾开启了。”
朱铄一听就来劲了,妖怪有什么可怕的?于是将妻子儿女安置在别的房间,自己拿着一把佩剑,住进了楼中。
三更时分,有人敲门进来。
来者白胡须,头戴绛红帽子,见了朱铄,深深作揖。
“什么妖怪?”朱铄怒斥道。
老人答:“我不是妖怪,是这里的土地神。听说贵人来到此地,正是妖怪灭绝之时,因此特地出来恭迎大人。”
交谈了一会儿,老人教给朱铄伏妖之法,说只需以宝剑砍杀其头颅即可。
朱铄大喜,送走了老人。
没多久,妖怪们真的一个个出现了,有青面的,有白面的,还有黑嘴长牙的。
朱铄挥剑乱砍,妖怪陆续扑倒在地。
杀尽之后,朱铄满心欢喜,喊来店主,告诉他以后不用再怕妖怪出没了。
不愧是“铁面冰心”的朱大人!
可是,故事到此还没完呢。
此时,雄鸡已经打鸣,天还没大亮。
店主拿着蜡烛,上楼一照。
只见横尸遍地,被杀死的都是朱铄的妻子儿女。
朱铄一看,整个人瞬间崩溃了,大喊大叫:
“我是被妖怪做局了吗?”
喊完,气绝身亡。
现在,请听我把庄子故事的后半段讲完:
夫子(庄子)出于山,舍于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竖子(童仆)杀雁(鹅)而烹之。竖子请曰:“其一能鸣,其一不能鸣,请奚杀?”主人曰:“杀不能鸣者。”
庄子走出山来,借宿在老朋友家中。朋友很高兴,叫童仆杀鹅待客。
不一会儿,童仆跑回来请示主人:“有一只鹅能叫,有一只鹅不能叫,请问杀哪一只呢?”
主人干脆利落地说:“杀那只不能叫的。”
在山中,无用的树因为无用,免祸存活下来;出了山,无用的鹅因为无用,却惨遭杀掉。
正如颜世安在《庄子评传》中所指出的,生在黑暗世道,能否免祸不是由自己能否做出明智选择来决定的,最终起决定作用的是黑色偶然之“命”。
个体命运因此显得脆弱无根。
弟子们迷惑地向庄子请教:“山中之树因不材而得以终天年,主人之鹅因不材而死,请问老师打算怎么自处?”
庄子笑着说:“我将处于材与不材之间。”
在材与不材之间,在有用与无用之间,游刃有余,无誉无訾,与时俱化,才能达到最大的精神自由。
这才是故事的全貌。
参考文献:
[清]郭庆藩撰,王孝鱼点校:《庄子集释》,中华书局,2016年
[清]纪昀:《阅微草堂笔记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05年
[清]袁枚:《子不语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,2016年
颜世安:《庄子评传》,南京大学出版社,1999年